比雅翠丝的冷漠 上篇

*昨天 @步华摇摇行复止 说想看全文,于是把第一部分放上来。

*写这一部分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奇怪的问题:很多不是那么正规学术的材料都称但丁与比雅翠丝一生中仅仅遇到过两次(比如 wikipedia 的 Beatrice Portinari 词条),与《新生》的记述完全不符。

*查资料的时候又一次感受到了被英法德意语混合吊打的快感。



1295年,但丁(Dante Alighieri)将三十五首十四行诗和短歌结集出版,配以对诗歌的写作缘由、内容、结构进行解释的文字,取名《新生》(La Vita Nuova)。《新生》共有四十二章,但是诗歌并不是均匀分布在这些章节中的;在诗歌之外的大篇幅散文中,但丁第一次将他一生爱恋的女郎——比雅翠丝(Beatrice)介绍给了读者。她对但丁的人生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在《神曲》当中更是以圣女、解救者和天堂的引路人的形象出现的。


但凡读过这部爱情颂歌集的人,无不被但丁的一篇痴心所打动。但是,与但丁的一片赤诚热切相对的是,在但丁的记述中,现实中的比雅翠丝除了在成年后与但丁相遇时有过一次殷勤的致意,一直对他的爱恋报以漠然的态度。而令人奇怪的是,但丁从九岁起就对比雅翠丝钟情,并且将这份爱情持续了一生,却始终未对比雅翠丝表白感情。


比雅翠丝的冷漠是仅仅出于性格还是背后有着深刻复杂的社会原因?比雅翠丝其人是否真实存在?但丁对比雅翠丝沉默痛苦的爱恋却并没有展开追求,这是但丁一人特殊的情感经历还是当时社会的常态?但丁在处理自己对于比雅翠丝的感情时,是否受到了其他人的影响,又是否对后人产生影响?这些问题构成了本文写作的初衷。下文将分为两部分,借比雅翠丝的冷漠来探究但丁的《新生》所反映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爱情。


本文的第一部分主要为文本分析,通过梳理《新生》中呈现的但丁与比雅翠丝一生的遇合来探究比雅翠丝的性格、感情和人生经历。第二部分则为历史背景的探究,从中世纪的典雅爱情观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生存环境以及婚姻爱情观入手,探究《新生》所反映的感情故事背后的历史利益。在第二部分中,还会涉及到部分关于比雅翠丝其人是否真实存在的探讨。


一、比雅翠丝形象的文本解读

 

以但丁与比雅翠丝的人生遇合的不同阶段为标准,《新生》可以分为六个部分:第1-4章讲述但丁陷入爱河以及与比雅翠丝的两次相见;第5-11章,讲述但丁为了掩饰自己对比雅翠丝的痴迷,假意追求其他两位淑女;第12-28章中,但丁在面临感情挫折时,在诗文中表露了自己的爱情;第29-35章,主要是比雅翠丝之死和哀悼的诗文;第36-39章的中心人物是一位富于同情心的淑女,这部分的诗作表现出了但丁对自己移情别恋的爱欲的压抑;第40-42章,但丁的爱情又倾注到已经仙逝的比雅翠丝身上,并将其看作神圣纯洁的化身。


《新生》中的主要人物,除了男主人公但丁和女主人公比雅翠丝,其他角色即主角们的男性或女性朋友大多不具名。但是,对于但丁的爱情有重要影响并且在《新生》这本书中占据重大地位的角色还有一位,那就是爱神。比雅翠丝的刻画可见于字里行间,但最直观的则是他人对比雅翠丝的直接评语:具体地说,就是但丁与爱神对于比雅翠丝的评语。


但丁对比雅翠丝性格的概括和评论,除了对其容貌、仪态的泛泛的赞美,更主要的是他与比雅翠丝相见时女方的举动。仅以“见面”而论,但丁与比雅翠丝共有六次相见。


初次相见,但丁说:“在那一瞬间,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生命的精灵开始激烈地震颤,连身上最小的脉管也可怕地悸动起来,它抖抖索索地说了这句话:Ecce Deus fortior me, qui veniens dominabitur mihi (比我更强有力的神前来主宰我了)。”(《新生》,第2章)[1]对于但丁来说,这是一次对于他的整个心神造成巨大冲击的一见钟情。根据但丁的记叙来看,比雅翠丝当时对他并未作出任何表示。但是,此后的九年中,但丁不断奔走找寻这位佳人,却总是一无所获。[2]


但丁与比雅翠丝的第二次相遇在九年以后,作者充满感情地描述道:“她经过一条街时,盈盈秋波转向我惶悚不安地站着的地方,她怀着无比的深情向我亲切致礼,使我看到幸福就近在身边,而这种深情厚意,如今在永世中得到报答。”(《新》,第3章)作者的用词“无比的深情”、“亲切致礼”、“深情厚意”极富情感,似乎比雅翠丝对于作者颇有好感。但是,这仅仅是但丁的一面之辞,不足以采信。结合第11章中再次出现的但丁对于所爱恋女郎的致意的深切追念以及这次致意对于但丁的深刻影响,我们有理由认为,比雅翠丝对于诗人的敬礼确有此事,但是是否“怀着无比的深情”则要打上问号。这一时期,但丁患上相思病,但是面对前来探问隐情的人,他仅仅是“看着他们淡淡一笑,什么话也不说”(《新》,第4章,下同),理由是“许多人满怀妒意,急于想探究出我对别人究竟想隐瞒什么”。这仅仅是但丁隐瞒自己对于比雅翠丝的爱恋的开始。


在教堂里,但丁因为对于比雅翠丝的注视引发了一位淑女的关注,为了转移视线,他开始假意追求这位淑女。可见,但丁不仅没有表白的意图,反而着意要把自己的心意隐藏起来。之后,在这位淑女离开以后,但丁又找到了第二位作为挡箭牌的女士,并和她打得火热。但丁敢于向别的女子表露感情——哪怕是虚假的感情——却从不向比雅翠丝表露心迹,不得不说是咄咄怪事。


但丁寻找挡箭牌的做法很快产生恶果,第四次遇见比雅翠丝,女郎向他展现了明确的反感:“她在短时间内就成了我的挡箭牌,以致许多人对此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因而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基于这一理由,我心目中最美好的那位嫉恶如仇、品德极为高洁的女郎在某处路过时,竟对我置之不理,没有向我致以最亲切的敬礼。”(《新》,第10章)但丁对于比雅翠丝“品德高洁”的赞扬是贯穿全书的,这里的“嫉恶如仇”强调了她的高洁品性——显然,这里的“恶”就是他人眼中轻佻不检的但丁。


这时,苦闷的但丁又一次接受了来自爱神的指引:“我们这位德行高尚的淑女最怕无事生非,所以她不愿屈就像你致礼,怕因此会惹出是非来。久而久之,她多少知道了你的秘密,这是千真万确的。”(《新》,第12章)爱神对于比雅翠丝的评判就见于此,即“德行高尚”“最怕无事生非”。这和但丁对于比雅翠丝性格的评判自然是一致的,因为尽管爱神在《新生》中被塑造成一个独立的人物,实际上仍然是但丁本人思想的化身。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爱神暗示比雅翠丝其实已经明了了但丁的心意,只是为旁人的话迷惑。这可以说反映了但丁本人的想法,但比雅翠丝心情是否确凿如此,但丁和读者并不能明确知道。


第五次见到比雅翠丝时,但丁神魂颠倒,而“这时我发现有许多女人已看出我那反常的变化了。她们先觉得诧异,后来就说了开来,同那位最娇美的淑女一起嘲笑我”。(《新》,第14章,下同)比雅翠丝这样表示,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但丁的心意,但并不放在心上,反而以嘲讽的态度对待。尽管如此,但丁仍然坚持为心上人辩护,“还要说我清楚知道,她是不明事实真相的”。从开头至此,这里是能最明确地表露比雅翠丝对于但丁的态度的:那就是全然的冷漠,毫不在于,并且全无同情心,报之以冰冷的嘲讽。


但丁和比雅翠丝之后又相遇了一次,但是并没有发生交流,不久之后这位女郎就香消玉殒了。比雅翠丝逝世之后的短期内,但丁结识了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淑女。“富有同情心”是但丁对她最大的印象,也是比雅翠丝的反面。但丁非常希望得到比雅翠丝的同情,但是直到她死也没有得到。因此,他反复描绘这位淑女对于他的温柔怜悯,称“她本人仿佛就是怜悯之神的化身”(《新》,第36章),“她的脸上总是露出同情心,而且十分苍白,几乎对我满怀爱怜”(《新》,第37章),仿佛是想从中获得失败的无望的感情的一种报偿。但丁也承认自己对于这位温柔的淑女产生了欲望,但是他不停地将之压抑下去,将神圣的情感献给了已经前往天国而去的比雅翠丝。


总结上文,从《新生》的文字当中,我们可以发现但丁将这些特质赋予了比雅翠丝: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品德极为高洁,嫉恶如仇;不会轻易动心。[3]而爱神的评语则是“最怕无事生非”。从这些评语及比雅翠丝举动的具体分析可以看出,她的态度的确是冷漠的。在第18章,其他的女人都已经明确地得知了但丁的恋情并对他加以调侃,而比雅翠丝硬是加以无视,乃至嘲讽。冷漠,也许是比雅翠丝的性格的一部分,[4]但是这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下文将从历史的角度出发,针对现代爱情观看来但丁与比雅翠丝交往过程中所见的种种不合理之处探究其深刻的历史原因。



[1] 以下出现《新生》原文引文,都在引文后括号内标注简称《新》和所属章节,中文引文来自但丁著,钱鸿嘉译:《新生》,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

[2] 这一“一无所获”在通读完全书后被证明是颇可怀疑的,详见本文第二部分第二节。

[3] “落落大方”,首次见于第2章但丁与比雅翠丝初次见面的描述:“她在我面前露脸时,穿的是一件十分高雅的朱红色衣服,落落大方,衣带和别的装束同她小小的年纪十分相衬。”“容貌美丽”则是在诗作和行文当中多次强调的,当比雅翠丝处于众位女郎当中时,但丁总称她为“最为娇美的那一位”。“不会轻易动心”,见《新生》,第13章。

[4] Lewis,R. W. B., Dante’s Beatrice and the NewLife of Poetry, New England Review, Vol. 22, No.2 (Spring, 2001), pp.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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