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经+艺术史杂谈】圣女犹滴:花与剑

*又名那些以犹滴为主题的画。本体是东方文学写的一个随笔,但是后半部分歪到艺术史就一发不可收拾T^T 不算受过特别系统的艺术史教育,文中所有绘画艺术相关都非常主观。

*送给 @多绿坏 。给画作配上图啦。


圣女犹滴(Judith)的故事,出自被编入《次经》(Apocrypha)第二篇的《犹滴传》(Book ofJudith)。它给我本人留下的最初印象,则来自《三个火枪手》。


大仲马笔下这部交织着对权力、美人、豪情的热望以及骑士精神寥若晨星的残象的作品中,于“教士”和“火枪手”这两条人生道路中摇摆不定的阿拉密斯在自叙经历时这样说道:“有一个总是用嫉妒的眼光望着我、把圣徒的传记念给女主人听的军官未经通报突然闯了进来。碰巧那天晚上我翻译了一段关于犹滴的小故事,刚好把译好的诗朗诵给那位女主人听,她就对我百般赞扬,俯在我的肩上和我一起念。我承认我们当时的姿势是有点儿放肆,因而伤了那个军官的自尊心。”[①]圣徒的传记,尤其是一位虔敬而又充满力与美的妇女的传记,就是这样成为男女调情和争风吃醋的媒介。在令人惊愕和好奇之余,也足以引发诸多思考。


按情节论,《尤滴传》可以被分为这几个部分:何乐弗尼(Holophernes)围困犹太人、犹滴挺身而出、犹滴深入虎穴杀死何乐弗尼、犹太人大获全胜。民族危亡和犹滴的个人行为在叙事当中是交织在一起的,而原文更是耗费七个章节、以史书的笔法描绘了犹滴出场之前犹太民族所处的困境。犹滴的名望,在她献计以色列人、帮助犹太民族取得胜利后达到顶点。但是,这个故事最能拨动人的心弦的,却是她以身饲虎深入敌营杀死何乐弗尼的那一部分。这一情节也取代了犹太人的大胜,成为被津津乐道的片段和文学和艺术作品中被反复刻画的高潮。


一位青年守寡、美丽绝伦的妇女,自愿前往敌营,以献身于敌的名义伺机杀敌——从结果上来看——很大程度上能够激发关乎情|欲的想象。这种欲望和想象的勾连在《三个火枪手》的短短几行字中已经抖漏出来,在衍生作品中则表现得更加直观。绘画和雕塑作品犹以最富感官冲击的方式将这个故事呈现在观者面前。


《犹滴传》本身是一个富于二元对立的故事:主题、人物和场景的对立充塞了作品的各个角落[②],这一主题下的美术作品则注重构建“美”与“丑”的二元对立。在许多男性画家的笔下,犹滴的容貌被极力描绘,常常是黑暗背景上的一道光,何乐弗尼的头颅则是面目可憎的陪衬。


犹滴有多美?原作对于犹滴的美貌和亚述男子对她的垂涎的描绘可以说是全方位的:既有对华丽衣着、首饰的描绘,也记述了族人在看到她的打扮时发出的惊叹;亚述卫兵在面对她的美貌时则抛弃了理智,不仅让其在营地内畅通无阻,而且发出“我们最好把所有的男人杀死,如若不然,这些犹太人将会迷惑全世界”[③]这样癫狂的言论。何乐弗尼沉醉于犹滴对他的青睐之中,并发出“放过向这样的女人求爱的机会,那简直是怯懦;如果我不试着调戏她,那她会笑话我的呀”[④]的欲望宣言。其正侧结合的手法以及对“我方”之欣赏与“敌方”的情|欲相互映衬的描绘,则和乐府《陌上桑》对罗敷形象的塑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罗敷和犹滴都是聪明智慧的女子,但是犹滴这一形象的与众不同之处则是其身上所携的雷霆般复仇的强力。然而,“犹滴杀死何乐弗尼”虽然是西方美术中非常常见的母题,男性画家笔下的犹滴往往是柔弱美丽有余,而力量不足。


被瓦萨里(Vasari)认为是文艺复兴的先声的多纳泰罗(Donatello)贡献了罕见的犹滴扬刀斩杀何乐弗尼的瞬间。但是,虽然犹滴高举手臂,其线条却少见力度。



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则描绘了犹滴回归伯夙利亚的旅途,画中的犹滴和女仆都是青春丰茂,仿佛《春》(Primavera)和《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中的女仙一样轻盈。



卡拉瓦乔的名作《犹滴斩下何乐弗尼的头颅》(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为观众呈现了一位衣袂飘飞的纤弱少女:犹滴从何乐弗尼的身后靠近他,长而光洁的手臂将身躯与帐上醉倒的何乐弗尼隔得很远,神情略带忧郁,肌肉看不出用力的迹象,反而是身边鹤发鸡皮的老妪神色坚定。按《犹滴传》,犹滴杀死何乐弗尼时女仆并不在帐中,而是在帐外等候。此画中年轻、美貌、略带犹豫的女主人和年老、丑陋、坚定的老仆,也不失为画面中的另一种二元对立。



乔万尼·巴廖内(Giovanni Baglione,我Lofter的头像就是他的作品,此君是卡拉瓦乔的对头,有兴趣可以查查他们的互怼史)的画作则更露骨一些:半裸的犹滴尚坐在死前拼命挣扎的何乐弗尼的身体上,一面侧身将带血的头颅交到守候在一旁的女仆手中。这些作品虽然都包含原典中“剑”的母题,却没有把剑作为女性力量的象征,而是将其刻画成女性气质的对立面;作品中的女性气质也是相对单一的。



女画家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我非常喜爱的女画家,代表作一幅是犹滴,一幅是《苏珊娜与长老》,不过我最爱的是她的自画像)的作品则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上述作品的反面。这位酷爱大型历史画并以其中的女性主义色彩闻名的女画家将犹滴及其女仆描绘为两个壮硕的妇人,犹滴左手按住何乐弗尼,右手持剑,何乐弗尼失神的眼睛衬托犹滴因为施力而通红的手腕和闪闪发光的古铜色手臂再加上四溅的鲜血,则说明了女性在这场“力”的较量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相较于原作,简提列斯基牺牲了传统审美观中的女性之美,为整个故事的呈现带来了一股力量。这幅带有“复仇”色彩的画作常常被视为这位青年时代被老师诱奸并在对簿公堂时遭遇羞辱的女画家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虽然这幅画中何乐弗尼的部分裸体以其身上红色的帐幕仍然带有情欲的暗示,但整个画面却是去情|欲化的。这种呈现方式虽然脱离了“花”这种鲜妍脆弱的美,但“剑”难道不美吗?原作中的犹滴,应当是“花”与“剑”的结合。



《犹滴传》将犹滴作为叙述的主人公,但事实上,她只是叙述的工具。这个故事的真正讲述者是凌驾于角色之上的,犹滴本人在整个事件过程的行为虽然有所记载,但是其心理活动却是全然的留白。在我看来,这个故事虽是作为犹太教的精神遗产的一部分,其对于其他文艺作品的哺育却是在宗教意义之外最震撼也最动人的。


德国作家黑贝尔(Hebbel)提出并在其历史剧中不懈实践着“两性的战争”的主题;他的《犹滴》让女主人公中爱上了敌人,却因为被当作泄欲工具而毅然执剑复仇。在被奉为民族英雄之时,犹滴的内心却是彷徨而绝望的。在对这个故事的犹滴形象进行补足的美术作品中,我偏爱克林姆特(Gustav Klimt,他画了两幅犹滴图,给人的体验很不一样,这里说第一幅)的《犹滴》(Judith I):画面中仅仅有女主人公一人,微眯着眼睛,微仰着头,唇口微张,神情莫测;虽然衣着轻薄,其是否带有情|欲意味以及其所处的情境却十分难辨。克林姆特描绘女性的作品很多都采取长条状的画幅,女主角身后的背景逗漏出的信息并不多,人物形象的塑造着力于体态和神情。这幅画我可以如痴如醉地看上好久都不够,它对我本人的吸引力可以说要比《蒙娜丽莎》大太多了。



奥古斯特·里德尔(August Riedel)的《犹滴》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幅作品。这幅画中的犹滴完全是一位女战士的形象,尤其是拄剑的姿态和踌躇的神情,让人联想到亚马孙的女战士。称得上英姿飒爽,令人见之心折。



所有对经典主题的再创造,其实都引导着我们重新检视文本。犹滴到底是一个背负着难以承受的使命的柔弱女子,还是代表着女性力量的女英雄?对于犹滴的解读愈新,离其原本的宗教主题就越远。然而,宗教文本的意义原本就不局限于宗教意义。经典的主题是如何激发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性别的读者的思考和创造,成为全世界的共同遗产,正是在分析这些作品时最令人心怀激荡和心醉神迷的。

 

 

参考文献

 一、经典译文

[1]圣经后典. 商务印书馆, 1996.

二、中文译著

[1]【法】大仲马. 三个火枪手.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美】拉塞尔・雅各比. 杀戮欲:西方文化中的暴力根源. 商务印书馆, 2013.

[3]【美】潘诺夫斯基. 图像学研究: 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 上海三联书店, 2011.

三、中文研究

[1]崔彦超. 文之悦—多元叙事视域下的《犹滴传》[D]. 河南大学, 2007.

[2]梁工. 当代文学理论与圣经批评[M]. 人民出版社, 2014.

[3]刘丽荣, 黄凤祝. 美狄亚的愤怒: 对欧洲政治、社会与艺术的沉思.[M]. 同济大学出版社, 2011.

 

[①] 【法】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297-8页。

[②] 崔彦超:《文之悦——多元叙事视域下的〈犹滴传〉》,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9-11页。

[③] 《圣经后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56页。

[④] 《圣经后典》,第59页。


*图片来自wikipedia “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词条。

*改这篇文章的时候听着Steve Balsamo的客西马尼,心怀激荡到不能自已。换了新耳机之后开了网易云的私人FM,一边重温旧坑一边入了好多新坑啊……(打完这句话刚好听到乌豆豆的瞎腾螺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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